1.
我住在这个灰色的城市的护城河边。每天午夜,我就会拉开窗帘、打开窗子,望着十几楼之下桥上灯火渐息,就像是远处的黑暗一寸一寸地渗透过来。这种感觉就像生命的火花被人一点点掐灭般,如鲠在喉,却又无法挣脱。而我选择在午夜俯瞰这座城市,是因为此时我就好似神祇般,能够通晓一切。
为什么?因为这条河。
这条河,承载着这个城市中曾经出现过的不少人的灵魂。如果你在午夜走到桥上看看它,你就会发现看似波澜不惊的黑色的河水下,会渗透出丝丝缕缕的冰凉,就像你把手穿过从上一个城市滚滚而来的黑夜。月光打在河面的褶皱上,底下暗潮汹涌。折射出的这个城市的繁忙与晦暗,就算到了午夜也不会休止消失。你若是看到午夜有人走上桥,行行止止,悄无声息。你便能够明白,他们就像那一朵朵由内而外绽放着绝望的花,冰冷、无情,却又带着无奈与唏嘘。
我从来不打扰他们,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无权干涉。
不过,桥上有一个人,却是个例外。
他是住在桥上的乞丐,瞎的,每天靠着拉二胡乞讨为生。这个黑色的城市中没有几个人会闲下来驻足以听他的二胡弦长,所以他的“收入”自然而然地很低。有一天我在午夜下了楼,然后在他的衣袋中放了一百元钱。第二天我再次下楼来到了他面前,令我惊讶的是他竟然没有睡觉。他许是听到了我的前来,试探性地开口了:
“请问……”
“我是。”
他大约是被我这干脆的回答吓到了,过了一会儿后才道:
“非常感谢……不过不用了,我自己能养活自己。”
我一怔,沉默了许久。
“我想听歌。”终于,我开口了,假装轻松地说道,“这个城市是黑色的,我每天只能听到人流与车辆穿行的声音。就算我请你帮忙,在每天午夜的时候拉几首歌吧。时间,就……半个小时好了。”
我从未想过我会说出这样的话,过了好一阵子我才明白,我自己在说什么。
他迟疑了一会儿:“这当然可以,但我不需要这么多钱。”
“我也不需要,就算为这个城市增添些许颜色吧。”我笑笑。
他终是接受了我的请求。
于是每天晚上我打开窗户的时候,都能如约听到二胡那悠远而又哀伤的弦音。那声音就犹如一位饱经沧桑的吟游诗人,在无垠而梦幻的星海之下,低语着属于他的故事。
我仍然每天晚上看着桥。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午夜来到桥上的人变少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那个选择,但我对此感到一丝欣慰与满足。
而有一件事,证实了我的猜想。
一天晚上,我来到他的面前,他突然抽出一封信,递给了我。
“别人托我给你的。或者说,我知道这不是给我的。”
我打开这封信,他的二胡声大概是想要伴着我读这封信吧,悠然响起。大致浏览一遍,是一封感谢信。具体内容我现在已经不大记得了,但其中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
“你就像萤火虫散发出的微光,固执地想把这座城市点亮。在你的曲子里,我听到了家,还听到了迷失后不甘就此的心。”
我把这封信一字一句地读给他听,他原如深邃的潭水般毫无波澜的瞳孔,突然颤动了一下。就如同一滴水滴落。然后,一种名为澄明的东西,从他的眼中漾开,扩散至我心底最深处的那个地方。
我第一次见到他笑。
信不长,很快就读完了。我将信与“报酬”一并给了他,正当我准备离开时,他又开口了:
“我也想谢谢你,是你让我看见了我自己画出的色彩。”
我笑了,第一次笑得那么开心。我对他说:
“你不瞎。”
2.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两个月,这两个月以来,我看到有两三个人在午夜走上了桥,踌躇许久,终因骤然响起的二胡声走下了桥。我甚至看到有一个人在第二天再次来到桥上,对他深深鞠了个躬。
而我除了每天下楼到便利店解决下一天的餐食,还会去与他闲聊几句。河水一如既往的黑暗,像是极浓的墨汁。但却比两个月前变得清澈了,深可见底。我以为是心理作用,并未在意。
本来我以为,生活会继续这么平淡的过下去。可是那天,我照常在午夜下楼,他的声音却明显有些颤抖,说:
“今天上午,记者来了。”
我心一沉,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尽量用一个平和的语调问道:“哦?结果如何?”
“我不知道。我没有向他们说起有关你的事。你能去看看明天的新闻吗?”
“我……会去的。”
我没有告诉他的是,我对这个世界已经到了一种冷淡,拒绝,甚至恐惧的境地。至于电视,自然已是许久没有打开过了。
白天拉开窗帘,或是出去走走,对我来说都成为了一件困难的事。
翌日,我还是打开了电视。果真,这位“救赎灵魂的流浪歌者”赫然显示在屏幕上。在记者独白时,我注意到记者身后的他,在不住摇头。
我重重叹了口气。午夜时,我下楼告诉了他这些事。他也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不想变成这样。”我出言似是想安慰他。
他没有说话,不久后,我便离开了。
接着,最令我害怕的事情,在几天后发生了。
…………
那天晚上二胡声仍然响着,我也仍是这么从窗户边往下望着。半小时后,二胡声停止了。我正准备关上窗户回去休息时,视野中忽然闪过一道人影。他跨过护栏,一跃而起,翻身落入河中。干脆利落。
他听到了,大声呼叫着。我咬紧牙关,屡次走到门前,却又一次又一次地退了回来。
我不敢下去,我也不敢打一个求救电话。
我惧怕这个世界。
而几天后,另外又有一个人在二胡声仍然响着的时候,直接跳河。
我奔向房内迅速找出望远镜往下望去,我看到他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但他这次却没有呼叫,他只是望向我的住所所在的方向。两眼空洞无神,就像瞳孔被钻破了那样暗淡。
他在那个晚上选择了离去。第二天晚上,我没有看到他,二胡声也不再。网络上的口诛笔伐铺天盖地,幸运的是他已经成功逃离。我祈祷他一路平安。
而我,选择了拒绝。
3.
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什么也不会的乞丐,听到有人跳河时传出的哗哗声,无动于衷,就好像在听黑云翻滚之下,雨滴打在水面上的响动。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的病到了一种严重的程度。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我都紧闭窗户拉上窗帘,在一片黑暗中抱着笔记本敲下阴暗而抑郁的文字。我明白我才是那个阴暗面的最好的诠释者与故事家,我的大脑天生就会创造这些无病呻吟的文字。
有一天午夜我下楼的时候,无意间发觉河水的颜色又重新变回了那种可以把人吞没的黑色。我笑了,把帽子戴上,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
就这么过了将近一个月,我以为我的人生再也不会改变了,就算再次遇到他,我也不会请求他继续在午夜奏响二胡了。但我又错了。
一个很普通的午夜,我照常下了楼去了便利店。从便利店回到公寓的路上会经过一个窄窄的弄堂,我走过的时候,无意间发觉余光里有一个人影。
我心生疑惑,停下了脚步,悄悄转过身,隔着一小段距离望着那个人。我大概能分辨出她是一个女生,约莫十七八岁。我所处的地方正是黑暗,她没有发现我,仍在一边小声地哼着歌,一边做着她正在做的事。
她似乎在拿着笔往面前的墙上画着什么,我的注意力被这个午夜在街头涂鸦的女孩子吸引了。她就靠着一盏路灯,向着面前的墙上不断叠加色彩。我不懂画画,但我喜欢这面墙上溅开的冷色调的斑斓,就好似这天晚上的星空。
她哼着我叫不出名字的歌,略带点忧伤,却是温柔的。如同一阵会让你寒颤的微风,会冷,但不会刮得你生疼。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到她打了个哈欠,然后往后退了两步,满意地审视着自己的画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能看出满意,也许是因为她点了点头。而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有一种满足感,整个人似乎完全放松了,忘记了手中提着的方便面。微微一动,塑料袋便发出了沙沙的响声。
她似乎被吓了一跳,猛地转过头来,自然发现了黑暗中的我,原因是我那该死的白色耳机线。
她的神情突然变得很复杂,也许是害怕,也许有尴尬,也许还有羞涩。我本以为她会跑开,毕竟我这一身装束看着就不像好人,没想到她开口了:
“你……不会在这儿看我画了很长时间了吧。”
我略带惊讶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突然意识到她可能看不见我点头,于是我“嗯”了一声,向她走了几步,正好在路灯打下的光圈的边缘。
她舒了一口气:“那还好,这样你应该不会揭发我了。”
“我对揭发不感兴趣,不过我倒有点好奇你在做什么,画画也没必要半夜出来画吧。”
“那是,我可不是在做一般的事情!”
她神秘地笑笑,方才的羞涩一扫而空:
“我是在为这个城市增添色彩!”
就像是一道惊雷在我的脑中炸开,我在那个瞬间里怔住了。这句话我说过,我明白我说过。她的声音唤起了几个月前的点点滴滴,伴随着眼前的朦胧,从记忆的尽头呼啸而过。我重新看到了他,看到了他眼中漾开的澄明。也重新看到了我,看到了我巧合下的不知所云,看到了我读那封信的时候的快乐,看到了我逃离世界的可笑荒唐。
“你……怎么了?”
我的思绪猛地被拉了回来,聚焦到了面前的少女身上。
“你哭了,怎么了吗?”
她已经走近了,但她比我矮将近一个头,于是她只能仰视着,言语中既有些疑惑,又有些担心。这时我才意识到,我的眼眶已经充满了泪水。我看不清路灯的光,也看不清她的画作,但我能看清她的瞳仁,深邃而安宁。泪水滑落,我颤抖着抬起左手,触碰了那些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的东西。
“不,没什么。”我摇摇头,转身想要离开,她却一把抓住了我的袖子。
“你都哭了,一定是有什么悲伤的事情吧。你叫什么名字?要不到我家里去休息一下?你看你买的方便面,这样你的身体会越来越差的。走吧,跟我回去坐坐。”
她快言快语地说着,完全不留给我拒绝的余地。我深呼吸,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异常平静:
“你……就不怕我是个坏人?”
“坏人?哪儿来的坏人?这个城市只是稍稍灰暗了一点,但人心却从来不会坏的。走吧,想问的回去说。”
手臂上又传来了一阵拉力,我没法拒绝,顺着她的力转了回来。她看着我,笑着点点头,又指了指弄堂深处:“往这边!对了,你还是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苦笑了一下,正想说我不知道。但直觉告诉我她会为这个“不知道”而深究许久,还会引起不必要的担心。就在此时,那条护城河的影子,那个拉二胡的男人,在我的脑中一闪而过。
我略微迟疑了一下,然后小声地说:
“我叫……江澄明。”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