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过去了很多年,我也仍想着某一天能够重新回到那个地方。我爬上房檐,抬眼望星辰,俯身见故人。我会像往常那样对她说“欢迎回来”,她会像往常那样在见到我时微微一笑,我们会像往常那样唱着古老的歌谣。直到远方的余响星星点点传来,我们便不再出声,静听神的歌唱。
我问她为什么那是神在歌唱,她只是摇头,眼神却告诉我那怀疑不得。我也只好相信。毕竟她就像神的使者,清澈而神秘。我甚至一度以为她有翅膀,因为她可以浮在空中,那时她银白色的长发就会绽放开来,在空中舞动,甚是好看。
“我没有翅膀,那是歌的力量。”
“唱歌就能让人飞起来吗?”
“是啊。不过,要真心实意地唱。”她如是答道,眼睛望着的方向是空中的一弯弦月。
我一直很好奇她究竟是月亮神的使者还是歌神的使者,但我忍着没问。一是感觉,这个问题问出来总归有点蠢,二是担心她回答了就会被召回去。
虽然她每天都会回去,而我几乎一整夜都会呆在这儿。我第一次送她离开的时候,她向我微微鞠躬,然后说:
「Arten Deyortch.」
尽管听不懂,但我猜是祝福。于是我绞尽脑汁想找出一句类似的话表示一下。还真有,我记得很久以前有人教过我这句话:
「Larvendos Hyomnis.」
我颇为紧张地观察她的反应,但她只是歪了歪头,笑了一下便离开了。我猜我应该已经成功蒙混过关了。这之后,告别时这两句话就成了固定节目。
但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两句话其实来自于一门早已消失的语言。或许这也是她只在那段时光出现的理由之一。只有童年时的我,才不会管什么语言消失与否。我只是在与她一同唱歌。至于那神秘的、我从未听过的语言,不过是她是神使的又一力证罢了。
当然,就她是神的使者这一点而言,我现在也依然如此坚信着。
我与她的相逢是在一个晴朗的夜晚。我一如往常坐在房檐上挥霍时光,放任思绪在大气层内外穿梭舞蹈。人在发呆的时候通常是放松戒备的,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是屏蔽感官的。就在那种轻松愉悦的状态下,我隐约感觉我的视野中央好像有一团白色在颤动。
不知道用了多久,我的意识可能终于抵达了大脑皮层,前一秒还用着温柔目光注视着白团子的我立马浑身汗毛倒竖肌肉紧绷,声带早已做好准备只待我一声令下便可尖叫出声。但我奇妙的本能令我在闪念间捂上了嘴——长期的FPS经验告诉我,不惊动敌人方为上策。
下一步为了确认敌方动向,我偷偷看向白团子。然后我愣住了。
那是个女孩子。那团白色是她那颇为醒目的银白色长发,像冬日的初雪,映着莹莹的月光。她就这么坐在草坪上,侧身对着我,双臂环膝,正抬头看着夜空。
我松了一口气。难道她也是来这里发呆?那可算找到同好了。
然而就像是在微笑着否定我的猜想似的,突然有一缕歌声从她所在的地方传来。我赶忙重新将目光聚焦到她身上,下一个瞬间,我惊讶地摒住了呼吸。
「Tsyen du yas coltze ru.」
「Arctas yor amaliy sous ar.」
「Misye ariiu, pasor feliaku.」
「Jzenz yor tyen i sasyea.」
倘若那不是我的错觉,不,那绝不会是我的错觉。我看到闭着眼轻声唱着歌的她整个人被不知从何处而起的淡蓝色荧光包裹着浮在空中。她那原本顺从的银白色长发仿佛烟花一般,在空中绽放开来,像是她的翅膀。她的双手按在胸前,白色的长纱裙随风舞着。而不知是否受到了请求,总觉得月亮比起之前更加慷慨,倾洒下的月光映得她的身影澄澈而圣洁。时值子夜,万籁俱寂。在四下的黑暗里,被荧光环绕着的她正似一颗星。而她的歌声像是能涤净一切污浊,裹挟着无处不在的夜色向我奔来。
我什么也想不成,只是愣愣地坐在那儿,看着眼前这番无异于神明莅临的景象。曲终,她缓缓落了下来,赤脚踩在草坪上。我这时才发现她没有穿鞋。
她并没有重新坐下来,而是径直朝着那条理应只有我知道的小路走去了——那里可以不被任何人发觉地进入这里。我目送着她,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淡出了我的视野,才恋恋不舍地把目光收回。
忽然,有一小块蓝色碎块闯入了我的余光,看去才发觉是我脚边的一株花。我感觉我来的时候还没有它。也就是说,它是被那个女孩子的歌声唤醒的吧。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把这株花折了下来,夹进随身带着的笔记本里。不知为何,我觉得这株花是她送给我的礼物。她或许已经知道我在这儿看着她。她对她走入这片本我独有的地域表示歉意,对我允许她能与我一同分享这里表示感谢。作为初次见面的赠礼,她送给我一株源于她歌声里的花——我有这样的感觉。
忽而我便觉得是我失了礼数,并未好好招待一番这位不知名的客人。于是我便悄悄决定好了:假若她能再次出现的话,我要带她去这个城里最漂亮的地方。
尽管只是一个假设,我却如此坚信她会再一次出现。就好像……约定好了那样。
然而第二天她真的来了。我一见她的身影从昨日离开的那条小径走来,便跳下房檐向她走去。她的眼里并没有丝毫的惊讶,好似早就猜到我会来迎。我率先开了口:
“我叫程希,欢迎来到这里。”
“谢谢。我叫颜祭月,很高兴认识你。昨日冒昧拜访,还请见谅。”
我摇了摇头,表示无妨。
“看来你不是很喜欢说话嘛,”她笑出了声,“那么……唱歌可以吗?”
我以为她在向我寻求唱歌的许可,于是我又点头。我知道她的头发又会散开来变成翅膀,而这次我可以近前看,想到这里我便颇为期待。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她一把拉起我的手,温暖瞬间传递了过来。
“你的手,好冰。”
我耸耸肩,表示它就这样我也没办法。
“那就唱能让人暖和的歌吧。来,跟着我一起唱……”
“哎?跟着唱是……”
我瞬间破了功,慌忙问道。可她并不给我提问的时间,她早已闭上眼。她闭着眼深吸气的样子就像正在虔诚祷告的修女,让我觉得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打搅她的。于是我那悬在半空中的问题便夭折了。而下一个瞬间,那由我听不懂的语言与神秘庄严的旋律汇成的歌,从她翕动的双唇间悠然响起。
「Omtarc irs krt jeeya. Hyedris yor yor. Makras yor yor.」
「Ensir ar warma nocje. Aris yor yor. Imis aer syen yor.」
我跟着唱了吗?是的。尽管我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歌,歌词也一句都不会,我却听到自己和着她的嗓音,小声却坚定地唱着。我也不知道那时的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胆量,或许是因为歌声的感染力太强,又或许是因为她的手真的很温暖。那向我涌来的温柔把我的目光从那些多余的事上移开,让我不会因为那无谓的自卑与不安而闭上嘴——歌唱不应当是需要如此顾忌“正确”的事啊。
我们一遍又一遍唱着这首很短曲调也很简单的歌,但令人惊讶的是我丝毫没有厌烦,每次从头开始唱的时候,它好像又成了一首新歌。就在这样的不断重复中,我很快记住了旋律与歌词。
就在我完全和上的那一刹那,一种难以言明的陌生感瞬间从我的胸腔中迸溅开来,随即如榕树的根须般迅速爬满我的全身。下个瞬间,我的意识像是从身体内被剥离了出来,抛弃了视觉,听觉却空前敏锐。我听到了周身从未注意过的,自然的每一种声响——大地在微微震颤,那是定音鼓吧?松风穿林的长鸣,大概是圆号吧?它们伴着我的声音,对了,还有她的声音,上演着一场听众是世间万物的演唱会。
不知何时她停止了歌唱,我也随之停了下来。这时我才发现陌生感的原因——我正浮在空中。
“就像下楼梯一样,慢慢踩下来就行了。”
我随她的指示,小心翼翼地踩到地面上,又轻轻跺了两脚以确保我踩实了。
“你唱得真好。我第一次唱歌的时候也没你唱得这么好。”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事实上我的大脑里满是疑问。唱歌的时候什么也想不成,现在停下来了,我才开始感知这一切。我刚刚飞起来了?我刚刚唱歌了?唱的什么歌?说的什么语?我真的暖和起来了?
在她看来我想必是复归沉默了。她也并不打扰我,自己一个人又在哼着什么旋律了。
而我出神想着问题的时候,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身上。
我一直以为她的眼睛是黑色的,现在才发现其实是海一般的深蓝。我的目光在她的眼中,到达尽头前便消弭了。简直像是有一种魔力在不断引导着我的目光深入,猛然回头却发现分毫未进。
“原来是这样。”我悄声在心底里说。她的眼睛实在是太深邃了,仿佛世界就算在下一秒崩塌,也漾不出半点漪涟。她的表情其实很灵动,但有了这双眼睛,表露出的一切情感前都会添上一笔从容。想必她的成熟感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此。我略微有些释然。
她的睫毛算不得很长,嘴也称不上小巧,但五官都精致而协调得恰到好处。她的耳朵有点尖,像小精灵。白得不着尘瑕的长发笼在耳后,用星星状的亮闪着的发卡别着。
时正深秋,她身着白色圆领长袖衬衫与米白色的连帽呢子大衣,领口夹着一根棕色的鸟尾羽。下装是浅灰色的格子长裙,长裙间散落着闪闪发光的点。
她仍是没有穿鞋,脚踝以下全部露在寒风中,看着让人就觉得她会冷。不过想到她的手这么暖,想必也不用担心。更何况她可以唱歌……
对啊,为什么唱歌可以像咒语一样让人温暖起来呢。她是魔法师吗?她又从何而来?
忽而我的脑中便出现了这样的画面:她只身一人站在无际的海洋中央,唱着谁都不明白的歌。她的声音很轻,谁都听不见。但就是这么浅浅的歌声,却独自穿行于天空与大地的交界。她走过破晓与黄昏的界限,走过诗人的窗前与孩子的梦,最终叩击在了世界的边缘。世界被惊醒了,笑了笑,抬手指挥自然万物做她的伴奏带。
这样的画面我从未见过,却像是早就潜藏在我的记忆中。而这位能让世界为她伴唱的神使,正乖巧地坐在我的身畔,闭着眼轻轻晃着脑袋。
我就这么浸在幻想里,直到我感觉有人与我对上了目光。
“喂喂,小希?”
我从思绪的海洋里惊起,一脸茫然地看着那不知何时看向我的双眼。然后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好像盯着她看了很久。我立刻撇开目光,轻咳了两声,用以掩饰我的尴尬。
“嗯,怎么了?”
她眨了眨眼,晃了晃脑袋,似乎有些奇怪我的反应。不过她没多问:
“你听,神明开始唱歌了。”
“神明?”我的脑中忽的有什么开关被打开了,精神瞬间为之一振。
“嗯,真的是神明喔。你听,风里是不是有隐隐约约的歌声?”
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真的,好像真的有一缕歌声随着夜风拂过我的脸颊。
“神歌是从太阳沉眠的那片森林响起的。”她一本正经地向我解释道,“它会越过城与城之间的群山万壑,时而浮起到大气层最稀薄的地方,时而又潜入到鱼儿也到达不了的海洋深处。神歌的轨迹,谁都不知道,但它就是能找到曾经响起过歌声的这里。”
她如此认真地说着,视线一直投向正前方将这片草坪围起的矮墙。仿佛她的目光真的能够穿透墙垣,潜入黑夜,到达她所说的太阳的居所。
我定定地看着她,忽然觉得她好傻。于是我微笑起来:
“那应该是余响吧?”
“余响?”
“你看,我们刚刚唱着歌。歌声走到世界的边缘了走不下去了就会折返,重新回到这里,告诉我们世界感谢我们的演唱。这就是余响。”
她歪了歪头,想了想,并未回答。又过了一会儿,她跳起来站到我的身前,向着我微微鞠躬:
“谢谢你,我要走啦。”
我点点头,她顿了顿,继续道:
「Arten Deyortch.」
也正是这时,我第一次对她说:
「Larvendos Hyomnis.」
此后许多天里,我们就这样一起唱歌。我照常放飞我的思绪,而她照常在我思考的时候哼着歌——她真的很喜欢唱歌。
而每天我看到画面的都不一样,那些画面让我深深感到语言是多么贫瘠无力。我看到月亮碎成千万片,一片一片掉进海洋,溅起的水花像鱼儿一般在空中游动。我看到雾霭凝在尘埃上化作小人的形状,小人在午夜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踩着旋转的舞步。我看到黑白相间的巨大鲸鱼跃出云海,两鳍在云中搅动,悠悠的鸣叫声响彻天空的每个细碎的角落……我不明白那些画面究竟意味着什么,然而有一点我十分确信——正是她的出现为我原孤身一人的夜晚添上了斑斓的色彩。
一日唱完歌后,我照常望着夜空,忽地意识到明天便是朔月——送她礼物的最好时机。于是我问她:
“你明天,能下午就过来吗?”
她突然停止了哼歌,转过头来非常认真地看着我。
然后我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她的眼中流过从容以外的感情。假若我没有读错的话,不,根本不可能读错。那是极为深切的悲伤与落寞,甚至有几分命中注定的意味。那一瞬间我根本无法呼吸,巨大的悲伤一把攫获我的心脏,仿佛要将血液全部挤压干净。旋即,如深海一般暗无天日的重压灌进我的头颅,我的眼前顿时漆黑一片。我紧紧咬住正在疯狂颤抖的下嘴唇,泪水险些夺眶而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感到悲伤,但我不能不悲伤,因为眼前的女孩子正悲伤着啊。
恍惚间我有点明白,为什么她的眼中一直波澜不惊。
那悲伤与落寞转瞬即逝,她的眼中又恢复到往常那般的平静,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深深呼气,又轻轻吐出,然后对我笑笑:
“嗯,好啊。”
第二天中午我就来到了草坪上。当太阳渐渐划过西边的天宇时,我终于看到了她。
她沿那条小路向我走来,我起身向她伸出手,她非常自然地拉住我的手。今天她的头发用深红的丝带系着,很是好看。
“欢迎回来。”
她歪头对我微笑,我报以微笑。
我拉着她走上我最喜欢的那处房檐,然后我跳到平坦的房顶上,将她拉了上来。
“小心一点,别掉下去了。”
我在前面领路,不时回头看看她跟上来了没有。她似乎饶有兴致地看着脚下的一切。想来也是,绝大多数城市的房屋参差不齐,极少会有人从房顶之上行路,但这座城却有这个条件。只要掌握好平衡的技巧,在房顶间跳跃也不算件难事。
房顶离地面并不高,大概只有三米不到。走在街上的人一抬头就能看到我们。人们会看到房顶上有两个人,走在前面的男孩子穿着还未能完全撑起来的风衣,身后女孩子的白纱长裙随风而舞。他们朝着太阳降落的方向走去,就好像在赴一场与黄昏的约会。
南渡的雁阵从他们的头顶掠过,秋风带起的飞花升上天空与他们同行。男孩抓住身边一片像蝴蝶般飞舞着的花瓣,放在手心里看,又吹了一口气把它放飞。女孩时而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好像在品味深秋空气的味道,又时而看向自己身前的男孩,眼角笑意盈盈。
不知那日看见屋顶上的男孩与女孩的人,如今又去了哪里?
很快,我们就来到了目的地,这座城最高的地方,钟楼。
正对着我们的是钟楼二楼的一扇小门,仿佛它天生就是为了从房檐上行路而设的。我打开门,与她一道沿钟楼内的旋梯拾级而上。
钟楼里没有灯,我们沿梯一路小跑,不一会儿便来到了钟楼的顶端。打开活动板门,一缕熟悉的阳光照了进来。我请她先上去,见她的身影没入门后,我也开始登梯。
当我探出头的那一刹那,突然强烈起来的光线刺得我睁不开眼。我闭着眼踩完了最后的几步,站到了石板上。待眼睛稍稍适应后,我试探着睁开眼。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啊!世界上所有的形容词都不足以形容我面前的这幅景象。薄暮时分的残阳一点一点砸进天际线,沉默而不可阻挡的伟力令大地都恐惧得震颤。小城的房子绵延至群山的脚底,而后就被莽林吞没了。不远处正飘着炊烟的房顶上有数只倦鸟零星散落,它们停在那儿,似乎也同样被这景象所震撼,在黄昏的光芒下成为了一个个静止的墨点。
就算早已见过无数次,钟楼顶上所见的日落仍是那么的震撼人心,也同样美得撩人心弦。自然的力量与柔美被置于同一处时,居然毫无违和感,甚至互相应和,构成了无人能够记述的和弦。
我下意识地去寻找她的身影,其实不必多寻,她就在我身前。我本以为她会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小城最美的黄昏,惊叹连连。
可是我却看到,她正背对着太阳,看着我。
仿佛我才是那个太阳。
她的双手背在身后,身影比任何时候都要单薄,甚至有些透明。她的眼中满是笑意,却又是那么的平静。
为什么,这么安静呢?就像时间被停止了,氧气被掐断了。我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呼吸变得困难,视野陡然模糊。眼前的一切如潮水涨落般近前又远去,一浪一浪拍打着我的意识。
她突然开口了,声音竟有些哽咽。我的心脏猛地一紧缩。
“谢谢你,我要走啦。”
话语落下的瞬间,泪水从她的眼中涌出,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落在地面上“嗒”的一声清晰可闻。一种强烈的不安爬上我的身体,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要走了?要走了是什么意思?现在就要离开了吗?要离开去哪儿呢?可是,今天还没有唱过歌啊。黄昏才刚刚开始啊。以后呢?明天还能再见吗?
我突然感觉周围暗得要命。我朝太阳望去,几乎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太阳停住了,它最后的光正在黯淡下去。而她的身影正与余晖一道缓缓变得苍白透明,昨日她的那双眼睛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我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不,不可以!我想冲上去拉住她的手,我想喊出声,她不可以消失!可是我的双腿却被钉在原地不听我使唤,我的声带像是锈住了,喉咙里涩得像是塞了棉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我隐约感觉那是她的神明在召她回去,我动弹不得。
我忽然觉得我应该说些什么,我强烈地感觉我应该说些什么。我有一种预感,现在不说,我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快一点,再快一点!我焦急地搜索着词句。说出来!不要管它是什么!你没有时间了!说出来!
「Tsyen du yas coltze ru.」
「Arctas yor amaliy sous ar.」
「Misye ariiu pasor feliaku.」
「Jzenz yor tyen i sasyea.」
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那时我会脱口而出的是一首歌。明明这首歌她只在我们还不认识的时候唱过仅仅一次,明明随着时光流转,那么多的歌我都已经淡忘。惟有这首歌,我从未忘记哪怕一个词一个音符。
就在我意识到我究竟在唱着什么的那个瞬间,太阳仅剩的最后一点光芒崩溃成了光点,消散在天穹的角落。在我早已溢满泪水的朦胧目光里,我看到天地黯然。她几近透明的身影正在发出淡淡的蓝色荧光,那是我视野间唯一的光芒。光芒里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惊讶着对我笑。
她合了上来,我闭上了眼。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合唱了这首歌。
「Cyaso ame so syo. Rella ru mojeve.」
「Sheopsh syo mamae todo colga.」
「Zeza raze jyole. Kulssa du narje.」
「Po eruzo amaaso ware.」
一曲终了,我仍是紧闭着眼。就好像只要我一直闭着眼,她就不会消失。
忽然我感觉我的眉心被轻轻印下了一个吻。
她那温柔的声音最后一次接近了我,在我的耳边轻声说:
「Arten Deyortch. Yo.」
我强抑着我声音里的颤抖,用我所能发出的最欢快的语调应答——
「Larvendos Hyomnis. Ya.」
我知道她已经离开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我一点一点地睁开眼,我眼前空无一人。
然而,就在她原本所站的那个地方,有一株蓝色的花停在那儿。荧光悉数散去,在无星月的夜里,那株花是那么的醒目。
我明白,就是第一次见面时,她送我的那株花。
后来我才知道,那株花的花名是“勿忘我”。
我走上前去拾起它,又抬头望了一眼太阳沉下去的那个方向,转身离开了钟楼。
自那以后,尽管我仍然延续着每天到草坪边的房檐上待着的习惯,她始终没再出现。时间能将许多记忆冲刷殆尽,那些歌却越来越清晰。它们与那两株蓝色的花一道,成为了她曾经存在过的最有力的证明。
而我?我一直唱着那神歌。歌声传来的隐隐余响似是她的声音,好像她一直就在我的身边,从未离去。
只是,我再没见过那日环绕在她身畔的淡蓝色荧光,我也再没能飞起来。
Erfin omnis aruka, du hrief syeya, du acrois pnora.